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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夫 李昂 5306 字 3天前

也会发出低低的哀叫,叫声回在嘴里呜呜响,凄厉而可怖。

林市当然也尝试过反抗。陈江水再怎样凌虐她,总会停止下来,有一段时间只骑在她身上自顾摆动,有一回林市伺机在陈江水稍不在意时一把推开他,翻身下床才发现屋内无处可躲避,开门逃跑到外,清白的月光下,阿罔官赫然的就站在院子里的大门口。

夜色使阿罔官的黑裤模糊不可辨,灰白色的大祹衫却因为月光,闪射着一层濛濛的白光影,清楚明显。林市乍然中开门,只见一个白色上身,虚悬吊在昏暗的夜色中,遏止不住发出嘶吼般一声惨叫,林市双脚一软跌跪下去。

稍回过神,省得是阿罔官,林市抬起头来,阿罔官仍站着,头额高高扬起,一头白发光鲜整齐的全绾在脑后,白色的大祹衫平整了无皱痕,全身收拾得方寸间俱无紊乱。清亮的月光下,她上扬的脸面有浓厚的明显鄙夷神情,看到林市抬起身来,着意重重哼一声,才平缓的回过身,慢慢走向自家门院。

虽然明知陈江水就守在门后,林市仍跪爬回房。陈江水一俟林市进屋,拴住门性,一脚踹向林市肚腹。一个模糊的意识闪过林市心头,许久以前,她也曾在陈江水刚要过她后偶尔开门到外面,看到阿罔官在两家间隔的矮土埆墙处进不是、退也不是。

阿罔官该一直在偷窥着她和陈江水。林市想。然后一阵巨痛袭来,肚腹一片炙热的翻绞,感到仿若血液喷流出,林市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被酒呛醒后,林市躺在地上,陈江水看她醒来,自顾上床睡去,林市浑身虚滞无从起身,又怕陈江水再来侵扰,只有在地上躺了一个晚上,蒙蒙眬眬的睡着又好似醒来,泥土地面阴湿,虽是夏日夜晚竟异常阴冷,林市抖抖颤颤一个晚上,第二天勉强探起身,才发现浑身燥热,头沉沉真若有千斤重。

陈江水已不在,林市爬上床,模模糊糊的睡去。再醒来似已过日午,陈江水未曾回转,林市继续昏昏睡去,中间醒来几次,夜晚交替着天光,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陈江水是否曾经回来过。

再次醒来是被摇醒,林市睁开眼睛好一会,才辨认出是隔壁的阿清。

"水。"林市困难的说,也不知是否发出声音,"给我水。"

阿清以手触摸林市的额头,林市感到一双厚大、冷凉的手罩盖下来,十分舒坦中再次闭上眼睛,然后有人扶起她的身子,递近唇处一碗水,林市张口慢慢吸吮,分不出喝了多少,沉沉的又昏睡过去。

这才开始知觉到有梦。林市梦到阿母身穿红衣,下肢两腿分开处被以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紧紧一圈又一圈捆住,阿母的两手向她伸过来,不断的说:

"阿市,我饿了,饿、饿了......你去讨饭来吃。......饿、饿了。"

而林市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全然无从动弹,随后是纷纷乱乱的片刻,接着阿母显然不愿再等待,将手插入自己的肚腹,掏出血肉淋漓的一团肠肚,狠命往嘴里塞,还一面叽叽吱吱的笑着说:

"我没有东西吃,只有这一番蕃薯签。"

林市挣扎着醒过来,知觉也大半回复,知晓自己只在做梦,但被魇着似的就是怎样使力也睁不开眼睛。直到感觉有人在摇动她,并呼喊她的名字:

"林市,林市,你要回来,回来......"

林市醒过来,慢慢的才得睁开眼睛,看到阿清,手上端着一只碗就近唇边,林市本能的张开口,开始慢慢吞咽,到最后几口,才辨出有苦味,大概是药,林市模糊的想。

却突然有人一把将碗扫开,林市看到是陈江水,许是又喝了酒满脸油红,他一把抓住阿清的衣领,大声嚷道:

"干,你要对我牵手怎样,干。"

"伊病了,全身都烧,我去找草药煮给伊吃。"阿清沉笃的说。

"干,你假好人,谁不知你安什么心,干伊娘,干伊老母的xx。"

"你醉了,我不跟你理论。"

阿清挣离陈江水的手欲离去,陈江水几步追上,从八仙桌上反手操起猪刀。

"不给我讲清楚,你敢走。"

"你救过我阿母,我不跟你吵。"阿清很快的后退到门外。"我阿母发现林市病了,才叫我过来,一定要救她,说是要还愿。我本来不可以说,是你逼我的。"

然后,阿清一脸凛然的加道:

"你也有听过,功德不知道守,会有用尽的时候。"

林市的眼光跟随着阿清离去,才发现屋外已是个沉沉的暗夜。

病后的林市回复了以往的消瘦,而且始终畏惧躲闪着什么,要将自身尽量缩小似的背明显的曲驼起来。她仍每天下午时分才到井边洗衣服,退退缩缩的只挑小路走,走时眼睛更是小心翼翼的四处溜转。她的皮肤因长期日晒变为黑褐色,更显干瘦,整个人像一只风干蜷曲的虾姑。

陈江水开始经常持连几天不回家,林市偶听到人们纷纷议论是在"后车路"的金花处,林市也毫不在意。只要不担心米缸内的米和蕃薯签在日内吃尽,林市十分高兴陈江水不回来,至少她可以少却一番凌辱。

林市仍每天搬张竹椅坐在门口,也并非在瞧过往的路人,似乎只为证明自己不曾懒怠午睡,到了成个习惯,林市每个午后必然搬张竹椅定定坐在门口,直坐到下午时分太阳稍西斜,才揽起木盆到井边洗衣服。

这习惯在林市开始养起一窝小鸭才有了改变。人们不明白林市何以兴起养小鸭的念头,只在陈后庄惯有的庙前市集里,看到有一天林市一大早已来等着挑小鸭,她告诉卖鸭的鸭贩:

"我要十只鸭仔,都要母的,养大后一天生一个蛋,可以生十个蛋。"

卖鸭的鸭贩不是陈厝庄人,是从鹿城邻近草地来的年轻男人,有趣的看眼林市,笑着道:

"都挑母的,没公的生蛋无形(受精卵),蛋孵不出鸭仔,生那么多蛋作啥?"

林市哦了一声,想了一想才慢慢说:

"我不知母的生蛋无形,不过我生了蛋要拿去卖,换米和蕃薯签回来吃,有形无形敢有差?"

那鸭贩看林市那般专注的思索,神色间又极为仓皇,不曾再玩笑,以两只手指挑起一只只黄绒绒的小鸭,一一检视小鸭肛门处,挑够十只放在一旁,慎重的朝林市说:

"我看你买六只母的、四只公的,公的养大可以卖给人杀,一样可以换米。"

林市从大祹衫口袋,努力掏摸了许久,又拆掉一段密密缝的线,才拿出一个小油布包,打开一方油纸有巴掌大,内面仍残留着黑色的膏药,已硬化、干裂的膏药粘沾几个铜钱的面上,林市一搓,膏药碎屑才纷纷掉落。

林市小心数出鸭贩要的钱,再三数过才交给鸭贩,将剩下的一两个铜钱紧密的以油布包好,放入大祹衫衣袋,才捧着放在筛内的十只小鸭离去。

尚未走出市集,迎面来一位不曾谋面的中年妇人,和善的招呼问询哪里买了小鸭,林市指指鸭贩示意,那妇人看后眉头一皱,好心的规劝:

"你莫给人骗去,那鸭贩夭寿,公的作母的骗人,你莫要买错。"

林市一慌,心头一阵紧胀堵得气闷难禁,心口还怦怦乱跳,也不敢回身去看那鸭贩,抱着一筛子小鸭匆忙走开,再不敢走大路,尽挑些小巷道,走了许久才回得到家。

林市坐着忧愁一下午鸭子是公鸭不会生蛋。翻来覆去查看那十只鸭子,怎样也分不出公母,最后不知怎的才突然想到鸭贩所说公鸭也可以卖给人杀了换米,转为欢欣的跑出去给咻咻叫的小鸭觅食。

林市开始一得空,即四出到田里、溪边找寻蚯蚓、小虫、蜗牛、田螺,各种可以喂养小鸭的食物,看着小鸭争相吃食,黄绒绒的羽毛逐渐褪去,长出尖硬长短不齐的新毛,林市的脸面上有了笑容。

天渐渐转凉,远方海天处的丛丛芦苇齐开了秆秆灰白芦花,白茫茫一片衬着秋天高爽的青蓝云空,安适而憩静。只有在夜间,逐渐增强的秋风在海埔地空旷的沙石地上翻滚,一声响似一声相互追逐。

林市怕罩在鸡笼里的小鸭受风,田里找来束束稻草,编成围屏来挡风。在许多陈江水不曾带米回来的日子里,林市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食,总在小鸭旁久久滞留,看着成长中的小鸭,林市期待着母鸭能很快下蛋。即使不是有六只母鸭,就算鸭贩骗自己,总也有四五只母鸭下蛋。林市这样想。

然而林市没能等到有一天鸭子长大,分辨得出究竟有几只是下蛋的母鸭与卖给人杀的公鸭。

陈江水有许久一段时间只断续的回家,随手总带来一些吃食,他也一定会要林市,林市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出声哀叫,陈江水每每竭力、持久的凌虐她,但由于陈江水在家的时候不多,总不像过往那般无时无刻。林市是不再偶有鱼、肉吃,也经常饿肚子,相较起以往陈江水的一再骚扰,林市已然不再怨叹,只一心期望母鸭能赶快下蛋,她将可免去最后深自恐惧的饥饿。

秋凉后的一个夜晚,林市已睡下,陈江水碰碰的大力来打门,林市发现陈江水已喝得脸面猩红,手中还握有一瓶清酒,深怕又有一阵骚扰与打骂,林市开了门后远远的避在一旁。

却是陈江水一进屋,没走几步,即一脚踩到罩鸭的鸡笼。由于天气逐渐转凉,夜晚里林市怕小鸭受冻,在厅里先铺好一层稻草,再将整笼小鸭带进屋内。陈江水酒意蹒跚又在黑暗中,一脚踩到鸡笼差点摔倒,身子一倾一瓶酒没抓稳,结结实实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暴怒中陈江水大声呼喝:

"这是什么?你敢是讨客兄,将客兄藏在屋内?"

"是、是鸭仔。"林市畏缩的说。

"骗犭肖,我才不信。"

陈江水上前一把揭开鸡罩,鸭仔受到惊吓,咻咻吵叫的全往一旁挪挤。陈江水碰倒了鸡罩,有只小鸭后腿走避不及被鸡罩卡住,极力挣脱的哀哀鸣叫,陈江水全然不为所动,只恶声朝林市呼叫:

"鸭仔臭得要死,你这个臭贱查某,养鸭养在屋里存心将我熏死?"

林市没有回答,专注的看着被卡住的小鸭,几回想上前援救,但陈江水就在近旁,着急中林市心中仅有一个念头:那鸭仔恐怕要跛脚了。

林市的恍惚让陈江水怒气上升,欺过身一巴掌打向林市:

"你养这些鸭仔作什么?"

"鸭仔会生蛋,生了蛋可以去换米。"林市没怎么思索直直的说。

"哦,你是嫌我饲不饱你,还要自己饲鸭去换米?"陈江水阴惨惨的瞅着林市问。

"你有时候不带米回来,我......"

不待林市说完,陈江水反手操起猪刀,林市惊吓的以为要砍向她,慌忙后退,陈江水从鸡罩上端伸进握刀的手,使力一阵砍杀,用力过猛将竹编的鸡罩也砍破好几处。先还传出鸭仔咻咻的惨叫,再一会,连叫声也听不到,陈江水这才抽出手,就着门外照射进来清亮的秋月,只见手掌到臂弯间一片浓红的鲜血,未曾凝固的血缓缓的随着手臂举起淌流下来。

林市大叫一声奔向前揭开鸡罩,横枕在稻草上一片四散的鸭尸,一块块的头、身体、脚、脖子,仍有血液阵阵流出。

看到残缺不全的鸭仔块块尸身,一阵寒颤才传遍陈江水全身,怎么竟会如此紊乱不堪的血肉模糊,全然不似杀猪时的刀口整齐划一,陈江水想,一个久远前的记忆来到心头。

是刚进猪灶不久,年纪尚轻也没有多少操刀机会,做的大半是除毛清洗内脏的打杂工作。有天一个猪贩于央人用扁担挑来一头母猪,说是母猪生病,站立不起来,再不杀怕来不及了。

那母猪浑身骨瘦,只肚子肿胀得老大,支撑着站起来肚子几乎垂到地面。猪灶中纷纷有着议论,有人说怕母猪染了猪瘟,有人说不杀生病的猪仔。当时操刀的师傅却一句话都不曾说。

猪贩坚持那头母猪一定得杀,否则熬不过是夜。为了能表现自己的技艺好早些出头,陈江水自愿承担这个工作。

一切如常进行,歃血、去毛,那母猪已无甚力气,握住它的嘴要一刀插下咽喉放血,也不曾挣扎,陈江水得以顺利达成工作,只觉得那母猪眼神十分哀凄。陈江水还只当自己想得太多。

开了膛才看到肚腹血肉筋交织着一大球,足足占满腹腔。一旁围观的人早有人呼叫出:

"不好啦,杀到一头怀胎要生的母猪了。"

陈江水仍不知惊怕,一刀向那大团血肉球划下去,里面赫然整齐并排着八只已长大成形但浑身血污的小猪。未长毛的小猪十分柔软,还留有余温,只眼睛紧闭,显然不可能存活。

那毁及天地间母性孕育生物的本源,使陈江水在极度惊恐中几日夜中眼前全是那血污成形却被残害的生命。特别是猪灶中盛传杀了待产的母猪,小猪们会齐来索命,往后一定不得好死。陈江水在猪灶帮工们的指引下,准备了三牲及大量冥纸祭拜,祈求小猪们另行投胎转世,仍免除不了心中重重的罪愆,及触及怀胎母体的不洁感觉。

随着时光流逝,一切俱都过去,特别是一直未见报应。偶尔想及,存留的也只是乍见肚腹内那一团向球,紫青色的筋与血管夹杂在暗色的肉上,以及一团团大量的血污,再在眼前历历清楚的显现。

这么多年过去,杀猪持有的是怎样干净的一个经验,技艺的累积使一切都恍若表演,放血一刀刺下,血甚且不曾沾手,开膛时一刀划过,肌肉里已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