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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夫 李昂 5686 字 3天前

江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

绝非不在意女人的经血会触男人霉头这种说法,待别干的是这种刀子见红的行业,讨个好彩头比什么都重要,陈江水在心中喃喃的咒骂,有些不能轻易原谅自己的大意,嘴里轻念着:笨,干,真笨,干。

而猪灶的工作仍火速的在继续,一俟猪仔被推倒在地,女人们早一拥而上,将歃过血的猪仔拖到水井边,从井里打来水冲刷猪仔全身,再推到一池滚水中去毛。烧水处在水井对面的另一端,一口砖砌的大灶柴火不断,灶上的巨镬里,滚烫的水不断被汲出,再加入冷水。

至于陈江水,虽然心口中肿胀满无名的怒意,也在拔出尖刀后,本能的走高到下一台猪灶。另一批帮手们,已将一头猪仔,稳稳的按住在另一个v字型的台面上,等候陈江水上来。于是,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

如此重复再重复,陈江水使尽气力稳住手中的尖刀,也逐渐进入工作中,猛然一停下来,陈江水才发现早为台上一连十来只猪仔放过血。回过头来,第一只放血的猪仔已去毛洗净,后腿被锁在v型台前上方的铁环内,倒吊着等他去开膛。

通常陈江水这才开口同帮手们扯些女人们的笑话,一面走上前去,闲闲举起手上的刀,没入猪仔胸膛,一刀直划下来,豁然一声,猪仔肚膛齐开,不见血液,但见灰白色的肚肠齐往外挤涌。帮手们这才上来,很快将一整副内脏、肠肚掏出,再将倒挂的猪仔取下,这时猪仔的嘴内与喉头,还会有浓红的血液渗出。

这情形在陈厝普渡的早上有了改变。由于来得较迟,陈江水不曾再谈女人,看来似乎更专注的来开膛,可是一刀下去,刀口不够深,竟然没穿透肌肉,只有再补上一刀,而切口已不整齐。这情形极为少有,往常偶有这种现象,陈江水会呸的一声朝地上吐口口水,狠声咒骂是什么触了他霉头。普渡那早晨,陈江水连连失误,有时刀口划得太深,甚且伤及肠、脏,陈江水都不曾出声。

"昨天晚上工作太多啦!"一个也能操刀的帮手笑着揶揄。"要不要我来?"

陈江水摇摇头仍不开口,只神色凝重的集中气力去对付手上的猪刀,握刀的手由于紧握出力,微微的颤抖起来。

接连失误几次后,陈江水感到双手慢慢沉稳下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整个胳膊到手腕气又顺了,抬手一挥,尖刀划过,整个猪腹像拉拉链般的自脖颈处哗的一声打开,分毫无误。

陈江水站定,这才咧咧嘴笑了,朝地上重重的呸吐出一口口水,闪掠过心中是清晨一床板上的褐色经血,陈江水眉头一皱,呸呸再连吐好几口口水。

再接下去的工作就十分轻易了,已开膛的猪只被移到一个小房间,仍然两只后腿被索键在铁环里倒吊,负责打印的人这时会趋前,以滚筒滚上一排排紫青色的印记,猪头中央当然也不忘打上记号,打印完毕,帮工则以一把尖利的大猪刀,顺着颈骨,几刀将一颗猪头切割下来。

肚腹被切开的猪仔可以摊开趴在人力车的车板上,连同头与内脏由内铺载走,怎样连皮带骨或精挑瘦肉的卖给顾客,则端看卖肉屠夫的手艺了。

陈后庄普渡那早晨,由于赶着让猪只出门,陈江水也到小房间里帮忙切下猪头。正顺着颈骨隙缝一刀砍下一个肥硕的大猪头,陈江水突然朝站在身旁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道:

"阿扁,这只你的,有否给人定了?"

被唤作阿扁的男人摇摇头。

"那猪头算我的。"陈江水说。

"行啦,老价钱。"阿扁一巴掌拍向陈江水的肩。"要不今天普渡,猪头作三牲,价格好咧。"

用麻绳穿过猪嘴再牢牢的捆住猪头,陈江水拎着绳子一端走出猪灶,太阳已高高升起,又是个万里无云的盛夏晴天,阳光金光闪闪的当天当头泼洒下来,映照猪灶旁已开始结穗变黄的稻田柔亮的一层淡金。有微微的风从空旷的田野四方吹来,软软的已略有暖意。

显然又将是郁热的一天,陈江水走在小路中,两旁高长的竹子在风翻过叶间时悉索作响,一时间,陈江水竟不知要该往何处,只有傍着一株碗口粗的绿竹站定。

这时辰除了回家面对林市那张长脸,始终躲闪的眼神与惊惶的神情,又有哪里可去,陈江水债问的想,而后,一个念头极自然的潜回心中,陈江水想到金花,还有金花那睡热的隔夜被窝。

从猪灶到"后车路",有一条蜿蜒在稻田中的小路可通达,走来也不过十分钟光景。被命名为"后车路"的这地区,是一条大巷道的后街,一长排两旁各有十来间屋舍,大多是平矮的木板房子,仅有一幢两层楼的木造阁楼,是前清的建筑,唤名"风月楼",二楼阳台处的"美人靠",一长列突出凌空的座椅,靠背以优雅的弯曲弧度向外伸张,黄昏时候,众多妓女靠坐在这"美人靠"上,频频向下面行过的恩客飞眼风,曾为鹿城盛传一时的盛事与趣谈。当然据说,那时候的妓女能诗善画,还弹得一手好琴瑟,她们或以艺待人,卖笑不卖身,被唤名为艺旦。

现在历经一长段时间,"美人靠"久不修护,只剩几根横斜的残木,没有人胆敢再靠近,"美人靠"再只能闻其名。甚且"风月楼",少去当年能弹擅歌的艺旦,文人雅士或巨商富贾不再聚集,整幢阁楼已相当残旧。一方据说是出自某个有功名文士的匾额"事关风月",斜斜的挂在入口处,泥金的草书体字,因着老旧与尘埃,也不再飞扬。

却不论如何,"风月楼"仍有"后车路"较体面的女人,所谓较体面不过年纪轻些、样子周正些,这些女人绝无她们的前清先辈能诗善画,也不可能只卖笑不卖身,因而,和其他"后车路"女人一样,她们也被鹿城人叫作"攒食查某"。

对陈江水来说,过去谓为奇谈的文人雅士嫖妓,根本毫无意义,"风月楼"曾有怎样的雅事,绝对不如把女人压在下面实在,再有要求,最好是能恣意狂叫。而陈江水以为,"风月楼"那些年轻的查某,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所以陈江水选择了"来春阁",特别是金花的热被窝,虽一再被杀猪的同伴嘲笑为认个老母要奶吃,陈江水多年来仍大多数时候来找金花,久了后,整条"后车路"的女人们都知道,陈江水专爱金花那口骚叫声。

那陈厝庄普渡的早晨,陈江水踏入"后车路",旧有的繁华现在仅存的这条石路,整个路面都由一条条长三四尺宽一尺多的灰麻石,一长两短的错落排成简单的图样。石板路面总不泥泞,恩客们永远可以来去匆匆。

陈江水来到"来春阁",陈旧的两扇木板门依旧紧闭,有一阵子没来,恍惚的竟有些生疏,但也说不上为什么,倒是查某们不知轮换过几回,老娼头是否还在,都还难说呢!

金花如果还留下来,照例该住在右边靠路旁房间。陈江水举起手,在长条木板排列组成的窗板上重重擂打几下,一面出声呼唤:

"金花,金花开门,是我。"

每当金花有客人留宿,老娼头会来开门,照例一面赔笑脸一面笑骂:大清早吵人睡眠。如没客人,金花会自己起来,闲闲披上件大祹衫,嫌扣拌扣太麻烦,一手扯过衣襟在领口处拉合,一手拉开门闩透过半开的门缝先瞧人。

陈江水等一会,不见人来开门,心中开始发急,举起手再要擂窗板,门啊一声开了,陈江水大步踏上前,屋内十分阴暗,外面光耀的夏日七月阳光透进也只能勉强照明,陈江水看到因双手拉门,一件大祹衫只斜斜披在肩背上的女体,胸前一对丰大、向肚脐处下垂的乳房,使他立即辨认出是金花。

"金花,是我。"

陈江水急促的说,一踏进门即动手去摸捏那对垂长硕大的乳房。女人坦然的站着,没有逢迎,也未曾退缩,直到有一会陈江水松放手,才在前引导的走向房内。

女人在一间狭小的、六六尺宽的房里扭亮了一个小灯泡,昏暗的光亮下可见一张木板床和床边一把竹椅。床上一条白色底有绛红色被头的被单,白色部分十分污秽已成近乎灰黑色,还沾有斑斑深色点印。女人一脚跨上不高的床,顺势扯下披着的大祹衫,仰躺下来拉住被单盖着肚腹,一面平缓的说:

"夏天贪凉,睡了又怕凉着。"

女人的声调显较粗重,话音也是鹿城郊区的草地口音,有许多上扬的尾音。

陈江水在墙上一枚长钉上仔仔细细将绑猪头的麻绳套好,再几下除尽身上的衣物,毛茸茸一条肥重的身子爬上床傍着金花身边躺下,也拉来被单一角罩住下部肢体。女人俟陈江水躺好,才又接续说道:

"你好久没来。"稍一顿,仍平平说,"有牵手就不来了。"

陈江水没有接话,将女人平躺的身子扳过来向他,整个脸面紧紧贴上女人肥硕的一对大奶间,深深吸几口气,晨间被叫醒的女人身上仍有着一股甜暖的身体与被窝的气息,是一种夜里的暖意。陈江水将头在那对大奶间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说声:我要先睡一下,果真沉沉立即入睡。

女人安静的睁眼侧躺着,她有张宽大的脸,大眼厚唇开朗的布置在平阔的脸面上,乍看有几分鲁钝,但自有一份懒怠的甜腻--这或多少与她的职业有关。她的身体强壮,是劳动过的草地妇女体型,还有一双硬大的手,这些年来由于不再劳动,加上年龄,整个身体松肥了起来,但肥重中仍留有过往工作支架起来的强健,因而变得十分安适,皮肤依旧是原有的日晒成的棕褐色,整个身体像一片秋收后浸过水的农田。

她睁眼躺着一会,看陈江水熟熟睡着,一时不会醒来,早晨的"后车路"十分安静,连叫唤的小贩呼喝声都可听见,房里的空气浊重但温暖,女人闭上眼睛,不一会也再睡去,还低低的发出鼾呼声。

也不知有多久,女人感到陈江水在胸口处挪动,尚未完全醒来即以为陈江水要她,翻过身,陈江水却未有动静,只听得他欢快的说:

"睡得真舒畅,补回来好几眠没睡好。"

女人仍闭着眼睛没有接话。等陈江水不曾上来,才出口问:

"你不要啊?"

"早上干我女人,干到一身月经。"陈江水郁闷的说。

女人吃吃的笑了起来。

"着猴,这么猴急。也难怪,听你们陈厝来的人说,你牵手真行,每回都爽得唉唉直叫,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哪有你会叫。"陈江水性起的涎着脸凑上前去。

"还不是装的。"女人爽朗的喝喝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壮的洁白牙齿。"你那么久没来,好久没叫,现在大概叫不出来了。"

"三八查某。"陈江水低低的、温和的说。

两人躺着有一会没说话,然后,女人才又漫不经心不在意的说:

"我快不要做了。"

"嗯?"

"我婆婆要我回去,说过继我大伯的尾子给我。"

"你答应了?"陈江水性急的撑坐起半个身子,"他们要的还不是你手头的钱。"

"我知道。"女人声音中了无诧异,"但是我这样下去也没个收尾。到四五十岁作个老娼头,迫别的查某卖来给我吃喝......"

女人没有说下去,陈江水也不接话,然后,陈江水突然问:

"你囗死后,他们过去那款迫你出来,你还敢回去?"

"那是因为我没生小孩。"女人伸出一只手怜惜的抚摸着肚皮,"不知怎样这个肚腹就是生不出一只蟑螂。"

"金花,"陈江水忧虑的说,"回去要下田,你吃得了苦?"

女人动一动脚趾,她有一双常年踩在泥土地里、脚趾头一个个远远分开的大脚掌。

"我最近很会眠梦,梦见家里的猪母生了二十五只猪仔,没乳可吃,都向我跑来,我去问龙山寺的观音菩萨,庙公替我解说,说是我婆婆伊们这几冬收成不好,像那些猪仔,在跟我要东西吃。"

女人絮絮的说,到个段落,才再想到陈江水的问话,转接道:

"辛苦也比在这里好。"

"这样也好,才有个收尾。"陈江水略一想,"不过,钱要抓紧,不要忘了当年怎样被逼出门。"

"我会啦!"女人绽开一个粲然的、没什么心思的笑。

"哪个时候回去?"

"我婆婆前几天来拿钱,要我就回去,我想多做一阵,最近刚调来一团兵,生意好得很。"

"以后听不到你叫啦。"陈江水一拍女人圆肥的屁股。

"你来我庄里找我。"

"三八查某。"陈江水笑骂。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并躺在床上,陈江水听女人讲她婆婆怎样拿她的钱买下一只猪母,最近就要生了,生下来小猪再养大,他们就会有一点钱,她原先也存了些,可以去赎几分地回来,有地又有猪,就不怕挨饿了。然后,女人突然想到的随口加道:

"以后要杀猪,就来找你帮忙。"

陈江水喝喝大笑了一阵。

"偷宰猪,你不怕抓去关?"

"我自己的猪怎么算偷宰?"女人理直的说。

"查某人,不辨世事。"

陈江水带教训的口吻说,然后,同女人仔细的解释杀猪要如何打印上税种种。尽管陈江水显然在炫耀他的专门知闻,女人也知道这点,仍没什么在意的倾听,她大的、但灰黯浮肿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却不注视什么。她在陈江水叙述的段落里也会插上一两句:"噢,这样",